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嫁汉

嫁汉

(一)

三十年代末,华北平原一个偏僻的小村。

一座矮矮的小土房顶上,长满了深秋特有的白里泛黄的杂草,足有一尺多高。门框和窗户周围的外墙皮上,已有一片片泥巴剥落的痕迹。门框两侧房檐下,挂着两串通红通红的小尖儿辣椒。

西屋的土炕上。正中间摆着一张不大的四方桌,上面放着几头拨了外皮的大蒜。炕头上,来弟妈倚着墙角的被摞,不时地隔着窗户朝外看一眼,其实隔着又旧又黄的窗户纸,根本看不见什么。张老爹背对着窗户后背倚着土窗台坐在正座,一条腿盘着,另一条腿弯曲后脚踩在炕上,手上拿着烟袋胳膊正好放在竖起的膝盖上,屋子里弥漫着土烟味儿。

院子里,来弟正捋起袖子弯下腰,掀开东墙角的一个小咸菜缸,捞出一个已经淹成酱色的芥菜疙瘩,盖上盖子进了屋,用菜刀利落的在咸菜上划了几刀放到小碗里,端进西屋放在桌子上,冲着娘:“娘,弟弟咋还没收工?”。娘又把头转向窗外,顺便看着吸烟的老伴,又像是自言自语:是啊,都蚂蚱眼了(北方农村的土语,意思指天黑了),咋还不回来呢。张老爹把吸完的烟灰用力磕了磕。来弟,这个张家长相最出色、心最灵手最巧的三姑娘,赶紧又续上一锅儿帮爹点上。

来弟的相貌身段别说在张家,就是在整个洼子屯也是数一数二的。一件红底小白花儿的夹袄,怎么也掩盖不住少女的丰满。一双不大不小略显细长的眼睛,薄薄的眼皮长长的睫毛,既秀气又灵气,更有天公作美不大不小的美人痣,安放在两道柳叶眉的正中间。最近这些日子,一看到婶子大娘来串门,总感觉和爹娘在背后嘀咕什么,来弟就敏感的红了脸躲回自己的东屋。

这时,院子里传来撂铁锹的声音。来弟忙到外间屋,拽下毛巾端着水盆,放在门口外一个木墩上:“小弟,累了吧,赶紧洗手吃饭吧”。

西屋的炕上。来弟坐在一个高高的马匝上(华北一带常用的凳子),两腿间夹着一个大夹板(衲鞋底用的),左手拿着一把锥子正使劲儿地扎着鞋底儿,右手捏着纫有线绳的大针,时不时的把鞋底从夹板上取下,仔细端详针脚的稀疏。

院子里,来弟娘蹲在鸡窝口,一只一只地用手摸着鸡屁股,嘴里一边叨叨着:光吃食不下蛋!这时院子里大门吱的一声,进来一个年轻妇女,脑后盘着一个低低的发鬏,领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。来弟娘回过头喊了一声:“来弟,你二姐来了!”喊着就站起身迎了过来。屋里的三姑娘急忙跳下炕兴奋地奔出来,伸手去接二姐胳膊上的包袱,二姐“哎呦”一声,来弟这才仔细看了看二姐的脸,眼睛红肿,额头右边一块儿葡萄大小的伤疤已经结茄,来弟忙去捋姐的衣袖,二姐忙把胳膊藏到背后,“姐,咋啦,姐夫又打你了?”来弟娘一边接过外甥女,一边叨叨:这个挨千刀的,就欺负二丫儿老实!走,咱进屋说去。娘儿几个往屋里走,来弟跟在最后边,眼睛里又一次流露出对婚姻的惧怕和惊恐。

进入冬天以来的第一场雪虽然不是很大,整个村子也已经是白皑皑的了。吃过早饭,雪虽然小了许多,还在零落的飘着。院子里,来弟扫着雪。前院的三婶子一推大门进了院子。来弟抬起头:“三婶子来了,我娘在屋里。”三婶“嗳”了一声,快进外间屋门口时,笑眯眯的回过头看了一眼,来弟虽然没有抬头,但用眼角的余光已经感觉到了。不一会儿,爹和三婶子一块儿出去了。

晚饭后,小弟串门去了。收拾完饭桌,来弟把烟袋装满给爹递过去,刚要转身回自己的东屋,张老爹说话了:“我说老三,别忙着走,我和你娘有话说。”来弟知道,爹一开口,八成不是小事,心理顿时怦怦的,似乎知道爹要说的话。来弟转回身,装着没事的样子:“爹,啥事?”“老三,你先坐下。”娘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把炕头边的鸡毛掸子拿到一边,拍了拍炕沿儿。来弟坐下,屋里很静,费力的咽了口唾沫,低下头。爹使劲抽了几口,吐出一大口烟雾,又喘了一口大气:“老三,你知道,我和你娘最疼的就是你,为了你的婚事,我和你娘整宿的睡不着觉,生怕跟你那俩个姐姐一样受罪,这不,今儿个头晌,我跟你三婶子去了趟南关村,”老爹又吸了几口,嗑了嗑烟灰接着说“人家在明处,我在暗地里,总算是见着那头儿的人了,长的挺周正,不拐不瘸,就是不知道脾气秉性啥样。不过,这已经是破例了,这事要是媒婆知道了就不好了,以后的日子就听天由命吧。”来弟的脑袋嗡嗡做响,只听见那句“挺周正”,还没等她回过神,娘开口了:“三丫,你好歹言语声啊?”来弟这才一个愣怔低下头,半天才挤出几个字:“娘和爹看着办吧。”“那好,这事儿我看咱也别往后拖了,选个好日子把事儿办了。行了你回屋去吧。”爹终于把话都说完了。

一场雪映的夜晚很亮。东屋里,来弟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。

话外音:被姐姐们不幸婚姻吓怕了的张家三姑娘,这一夜失眠了。从小到大,听说过的见过的、自己家的别人家的,许多许多不幸家庭的事,一股脑全都涌了出来。黑暗中,一遍一遍地想象着,那个男人如何的周正,身板如何的的结实,自己怎样给婆婆洗脚,又是怎样服侍自己的男人,怎样被婆婆漫骂,怎样被男人一脚踹倒…,二姐额头的伤疤在眼前晃来晃去,就这样,她整整想象了一个晚上。

来弟住的东屋里。装扮一新的新娘坐在炕沿,眼里透出的不只是离愁还有一股子暗淡。

南关村。柱子家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。车上,用芦苇席围成一个拱形,前面挂着红布帘,两侧的席子上各贴着大红双喜字。

晚上。洞房里。

来弟盘腿坐在炕上。一撩门帘,婆婆端着一碗热面汤进来了:“闺女,饿了一天了,喝碗面汤暖暖身子。”哆嗦了一整天的来弟

赶紧下了炕,“娘,我不饿。”“吃吧,折腾一天了。哪有不饿的?”说着婆婆把面汤递到来弟的手上,转身出去了,一边说:“柱子,没人来了,把大门插上去。”“嗳”。来弟听到这粗粗的一声,手一哆嗦,差点把碗里的面汤撒出来,急忙放在地下靠北墙的一张旧桌子上。听到院子里关大门声,又听见外间屋的关门声,同时又传来:“娘,你也累了一天了,早点儿歇着吧。”听着话音一撩门帘进来一个人。来弟没敢抬头,站在炕边惊恐的低着头。柱子端起面汤递到来弟面前:“喝吧,一会儿凉了。”来弟犹豫着,“来,坐下,慢儿慢儿吃。”说着,一只手端着碗,一只手拿起来弟的手。来弟眼里的惊恐散去了许多,她还是没敢抬头地吃着,脑子里乱极了,她甚至不知道他啥时候出去的,直到碗里的面汤没有了,他又从外间屋进来的时候,来弟这才回过神来。她慌忙站起身,端着碗低着头刚要朝外走,被人挡住了去路,一只有力的大手把碗接过端了出去,来弟正慌乱间,柱子端着盆进来了,弯腰放在地下,抬起头兴奋的看着她低垂的头:“累了吧,泡泡脚吧。”来弟的脸刷得一下子红了,多日来的惧怕与惊恐荡然无存,这会儿她是真的乱了阵脚,长这么大她从没有听说过,男人还可以给女人打洗脚水,她最终鼓足了勇气,终于抬起头。瞬间,她看到了这个叫柱子的男人,这哪里只是周正,高高的个子,挺拔的鼻梁,浓眉大眼的。来弟心里刚刚涌出的那点胆量,顷刻间又消失了,羞涩地低下头:“你先洗吧。”柱子微微一笑:“还是你先洗吧,你不知道脏水往哪儿倒。”来弟还是不好意思地站在那儿,自己那双只裹了几天的大脚向后退了退。僵持了一会儿,柱子把来弟拉到炕边坐下,伸手就给她脱鞋子,她慌乱的把脚伸到一边,柱子抬起头看了媳妇一眼,顿时被她那娇美的容貌惊呆了,被她那满脸的红云陶醉了,他又用力扳过她的双脚,这次,来弟再想抽回双脚已经是不可能的了。

天刚放亮。来弟躺在炕上,朦胧中听到外间屋有响动,赶忙下意识地坐起来。自己旁边的被子空了,脸“腾”的一下子红了,忙穿好衣服来到外间屋。婆婆正在锅台边熬粥,被烟雾呛的不停的咳嗦,来弟忙说:“娘,我来吧。”这时柱子挑着水进了屋,水桶一落地,来弟麻利地转过身把扁担钩子摘下来,柱子提起水桶紧走几步把水倒进水缸里,然后又挑着水桶出去了。

饭桌上。来弟低着头不好意思地喝着稀粥。柱子拿过一个紫红的高粱饼子递到媳妇眼前:“给,吃吧。”来弟接过来递到婆婆面前:“娘,您老多吃点儿。”婆婆接过饼子掰成两半,递给来弟一半说:“人们都说‘多年的媳妇熬成婆’,我们娘儿俩儿总算熬到了今天,娶个媳妇不容易,看的出来,你是个好闺女,咱家没有那些规矩,有的时候咱就一块吃,没有了咱就一块饿着,来,吃吧。”来弟感激的看了婆婆一眼,又瞅了柱子一眼,这些天甚至这些年来积攒的恐惧彻底散尽,脸上终于绽出别人难以察觉的微笑来。

洼子村老张家。

天刚刚微亮。来弟娘躺在火炕上,睁开惺忪的睡眼,推了一把睡在旁边的老伴,:“哎?醒醒,今儿个三天了,还不快接你老闺女去?”张老爹用右手背揉了揉眼,打了个哈欠,坐起身来。

南关村柱子家。

柱子娘屋里。张老爹坐在地下一个方凳子上。身后的长条案桌足有

六、七尺长,被两端的两个木箱子支撑着。案桌上放着一碗冒热气的水。手里没有了大烟袋,感觉很不自在。来弟坐在炕沿上。柱子站在门口来弟的旁边。坐在炕头的婆婆冲着柱子:“柱子,上你三叔家要点儿烟叶去!”“哎”柱子应着转身撩起门帘要朝外走,老爹急忙站了起来:“不用了不用了,我们爷儿俩儿一会儿就走了。”柱子娘:“不急不急,等吃了晌午饭再走。”老爹瞅了闺女一眼:“真的不用了,我们这就走。”来弟也站起来:“娘,我跟爹回去了。”婆婆赶紧从火炕上下了地。

柱子家大门口外。小毛驴车上铺着草席,席上铺了一床旧花褥子。张老爹手里拿着鞭子回过头来,冲着柱子娘儿俩儿:“他婶子,你们进屋吧。”转过身又冲着来弟:“上车,咱走了。”这时,柱子忙向前走了俩步,扶着来弟的胳膊,来弟一抬腿上了车坐在褥子上,把胳膊上挎的小包袱放在盘着的腿上。柱子一边用手抻着本来很平整的褥子,一边把头挨近媳妇,小声地问:“啥时候接你去?”“啥时都行。”俩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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